一、熟不拘礼    

    

这是典型的中国逻辑，其潜台词是：礼节、礼貌只是生人间的客套，不是朋友、熟人间应有的关系，熟人之间一客套，反而显得生分了。孙隆基研究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，曾精辟地指出，中国的人际关系就像中国的饮食文化，是以“生”和“熟”划分的。“生人”是指那些自己密切关系以外的、不可全掏一片心的人；虽然不一定是绝对意义上的“陌生人”，但因为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，基本形同陌路。熟人自然是与自己关系密切、特别是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人。因为利益相关、同舟共济，所以可以免除不必要的繁文缛节，降低人际关系成本，开门见山，直奔主题。生人之间就不然了，知人知面不知心，因而需要通过周到的礼节、必要的客套察言观色、摸清底细，以便对症下药，获得最大利益。    

    

这样的观念沉淀日久，逐渐脱离了它原本具有的功利算计，成为一种下意识的习惯。因而我们不难从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的态度上看出两人的关系。如果是嘻嘻哈哈、大大咧咧，不用问，准是熟人；如果彼此客客气气、彬彬有礼，肯定是生人。从语词上就不难看出国人对礼貌的态度，熟人之间免除“客套”叫“不拘虚礼”，客气是“客套”，礼貌是“虚礼”，前者是没有实际内容的纯形式，后者是缺乏真情实意的虚应故事，这就是咱们不少中国人内心深处“礼貌”的含义，难怪总有人认为礼貌周到是一种虚伪，而粗鄙简陋是一种实在。    

问题在于，一方面倡导“熟不拘礼”，另一方面却在真正的陌生人面前更加蛮横无礼，并没有“生而拘礼”。所谓“熟不拘礼”，只是作用于少数亲人、朋友之间，基于亲情、友情的一种特殊行为规范。而施礼于生人的所谓“生”，也不是真正的“生”，而是那些不那么“熟”的熟人而已。在一个单位里，少部分人之间可以做到熟不拘礼，多数同事还是要以礼相待，而在单位以外的生人之间，基本上是谈不到什么礼节的。至于上下级之间，因有等级观念作祟，上对下可以不拘礼，下对上万不可如此，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和规矩，谁也不会越雷池半步，不然就显得太傻了。    

在我看来，礼貌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内在素质，是其内在素养的自然流露，不应因人的“生”与“熟”、“贵”与“贱”、“尊”与“卑”而有所改变。对熟人是否礼貌能看出一个人礼貌的真假，对生人是否礼貌能看出一个人的教养，对居高位者是否礼貌则能看出一个人的尊严和自信，对位卑者是否礼貌则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。如此说来，无论“生”与“熟”，都应该以礼相待，对待熟人如此，对待生人更应该如此。

  

这是咱们中国人的又一个著名观点，在一部分人当中似乎还很有市场。那些暂时还没成大器，而小节也不见起色的朋友，就经常拿出这句话，理直气壮地对付别人的质疑和批评，好像人一注重小节，立刻就变得婆婆妈妈、没有出息了，只有那些整天不修边幅、只关注宏大叙事、宏伟设想，而不屑于鸡毛蒜皮、细微末节的豪放之士才是栋梁之才，才能成就一番伟业。   

这种荒唐的观念不知是如何形成的，我颇怀疑它是那些大事做不来、小事又不做的人的托词，是一种狡猾而又拙劣的辩解。其实，古往今来，劝导人们注重细节、注重小事的格言不知有多少，有些人就是记不住、听不进。“一屋不扫，何以扫天下？”、“不积跬步，无以至千里；不积小流，无以成江海”、“天下大事必做于细”、“细节决定成败”，这些闪烁着实践智慧和真理光辉的朴素话语，无不昭示着一个简单的道理：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；脚踏实地，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。那些以为做小事会妨碍宏大志向的朋友，其实都自觉不自觉地犯了好高骛远、舍近求远、舍本求末的错误。真正聪明的人总是从自我做起，从眼前的小事做起，从一切可以把握的具体机会做起。他们内心同样怀着伟大理想、高远志向，但他们不愿唱高调，因为他们懂得罗马不是一个早上建成的道理。他们善于在做好小事、完善细节的过程中展现自己的才华，显露自己的能力。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自己和理想的距离，从不把理想写在脸上、挂在嘴上。因为有了这份踏实和执着，正派的领导不会看不到他，公正的同事不会埋没他，在人生奋斗的旅途中，他注定会闪现出金子般的光辉。

 

【评点】

 

法国启蒙思想家提出，一切传统的观念、习惯、信仰都要接受理性法庭的审判，并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理由。什么是“理性”？就是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，经得起逻辑的推论和理论的证明。必须承认，传统的观念、习惯和信仰，在漫长的历史路途中，或多或少都蒙上了尘埃甚至污垢。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发生巨变的时代，它必须接受时代的考量与检验。像“熟不拘礼”“成大器者不拘小节”之类的说法，在民间有着毋庸置疑的合理性。但是，用今天的眼光看，它还天然合理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