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1年8月12日,92岁的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。 “干什么的?身上多是鞭痕?”上帝问他。 “画家。”林风眠回答。 这是林风眠去世后, 黄永玉在悼念他的文章中所写到的一幕。 我总觉得,所有写林风眠的文字, 都没有黄永玉这短短几句话这么有力。 他多舛的一生,就凝聚在这一问一答之间, 这是一个注定为画画而生的灵魂, 命运把鞭子抽在他身上, 他笑一笑,仍然紧握着手中的画笔。 林风眠这辈子,当过校长,坐过牢; 风光过,也落魄过, 他所有的光荣和苦难都因画画而起, 大半生都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, 如同他画中反复出现的孤雁。 孤独是他的宿命, 他这一生,总是在不断地离别, 幼时与母亲诀别,动乱时与妻女分别, 暮年索性去国留乡。 他一生孤独,也被孤独造就。 01 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一道鞭痕, 是母亲的下落不明。 林风眠出生在广东梅江边一个小山村里, 原名叫作林凤鸣, 村子前流过一弯清澈的溪水, 水中荇藻青青,溪边芦苇摇曳。 他6岁那年,溪边新开了间染坊, 那五彩的颜色,给单调的乡村生活添加了斑斓。 林风眠从小就对色彩感兴趣, 总是缠着母亲带他去染坊玩。 母亲是个单纯美丽的瑶家女子, 在家里地位很低, 那一阵,她好像又重拾了以前的快乐, 经常穿着染成青绿颜色的衣裳在镇上飘来飘去。 然后,就发生了那件令林风眠不堪回首的事—— 母亲被族人五花大绑在村口, 被树枝抽打,被蚂蚁咬,被族人唾骂, 他们都说母亲和染坊老板做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。 小小的林风眠被家人关在屋里, 听到母亲一声声惨叫, 他奋不顾身地拿着把刀从屋里冲了出来, 说要杀了全族的人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抱回家里的, 只记得从那以后,就没有见到过母亲。 有人说她被“浸猪笼”了, 也有人说她被卖到山里去了。 失去了母亲,林风眠的童年便变得孤独了, 他不愿和村里人接近, 总是对着一本《芥子园画谱》描摹。 或者跟着祖父去刻石碑, 祖父是个石匠, 长年累月地在一方方石块上画呀、刻呀, 还告诉他长大了要老老实实做石匠, 不要想什么读书做官。 祖父让他少穿鞋子,并说: “脚下磨出功夫来,将来什么路都可以走。” 祖父对他影响很大,他后来回忆说: “我的这双手和手中的一支笔, 恰也像祖父的手和他手中的凿子一样, 成天是闲不住的; 不过祖父是在沉重的、粗硬的石头上消磨了一生,而我却是在轻薄的、光滑的画纸上消磨了一生。” 林风眠最终没有听祖父的话, 他18岁从梅州中学毕业后, 立志不想和祖父一样, 上山打石头刻石碑, 而是选择去了上海,后又辗转去到法国留学。 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, 可故乡的山水一直在他心里, 母亲的样子也一直在他心里。 他爱画秋骛苇墉, 正是岭南秋天常见的风景。 他笔下的仕女画, 就像母亲一样有着向上微翘的丹凤眼, 浮现着迷人而忧郁的微笑。 02 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二道鞭痕, 是妻子罗拉的骤然去世。 在此之前,他刚刚尝到一点人生的甜头。 林风眠生来就是个做画家的料, 在梅州中学读书时,美术老师梁伯聪十分赏识他, 常给他的作业打120分, 理由是“他的画比我还好”。 1921年,林风眠在报纸上看到招收勤工俭学的学生赴法留学的广告,就和好友一起报了名。 和同伴们坐四等舱来到了巴黎, 一心想投身艺术的他把自己的名字从“凤鸣”改成了“风眠”。 临风而眠,我从未见过如此诗意的名字。 他先在法国第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, 不到半年, 院长杨西斯惊异于他的才华,劝他说: “你在我校没有什么可学的了, 我介绍你去巴黎最高美术学府吧。” 就这样,林风眠转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, 师从柯罗蒙学素描和油画。 巴黎高等国立美术学院 他一度沉迷于自然主义, 杨西斯看了他的画后批评说: “你不要在这里学得太久, 否则你就变成学院派了。 你是一个中国人,你可知道你们中国艺术有多少宝贵、优秀的传统啊, 怎么不去好好学习?” 一语惊醒梦中人,从此后, 林风眠就从全盘西化走向了融合中西, 后来成为他一生不变的艺术理想。 求学之余,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博物馆, 不光看画,也看雕塑、陶瓷、木刻、工艺。 他非常喜欢达.芬奇的《蒙娜丽莎》, 每次静立在她面前时, 感觉就像母亲在对着他微笑, 总会感动得流下眼泪来。 他评价说:“那是感情与理智平衡得最好的画, 别的画挂在它旁边都会掉下来。” 在巴黎待了一阵后,他去德国游学了, 正是在这里,他遇到了生命中的挚爱罗拉。 罗拉和他一样酷爱艺术, 经常为他弹奏德国古典和现代钢琴曲, 那些美妙的音乐, 融入了林风眠的生命中,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投契的姑娘。 就在林风眠的画入选了法国秋季沙龙展览, 艺术上崭露头角时, 罗拉却在分娩时不幸染疾, 母子同亡于巴黎一家医院。 这是林风眠一生中最伤心的事, 他使出祖父教他的刻石技艺, 没日没夜地刻了一块石碑,安置在罗拉的墓前。 许多年以后,已是风烛残年的他回巴黎开画展, 又来到罗拉的墓前久久伫立。 命运对他就是这样无情, 每当他初尝到一点人世的温馨, 又会骤然降落到冰冷的孤寂之中。 他第二任妻子叫阿丽丝, 是个法国姑娘,曾送过他一朵野蔷薇花。 和她生了女儿蒂娜, 可他再也不能像爱罗拉那样炽热地爱上任何人。 林风眠和妻子阿丽丝,女儿蒂娜 03 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三道鞭痕, 是他倡导的“艺术运动”的失败。 1926年,林风眠坐船回国。 下船后,码头上有几个人扯起红布横幅, 上面写着“欢迎林校长回国”, 有人向船上大声喊道: “我们接林风眠校长,哪位是林校长?” “我是林风眠,但我不是校长。” 林风眠还不知道, 蔡元培早已保荐他为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。 林风眠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全国最高艺术学府的校长,那一年,他才26岁。 二十到三十多岁那个阶段, 是林风眠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。 有感于蔡元培的知遇之恩, 他决定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。 那时的林风眠完全像一个斗士, 他当校长,办画展,向传统的中国绘画“宣战”, 试图“调和中西”。 他请来了齐白石任教,当时的齐白石, 只是个画民间画的木匠, 不敢到全国最高艺术学府执教。 林风眠多次登门,诚恳邀请,终于说服了他。 每次齐白石上课时,他都会叫人预备一把藤椅, 下课后还亲自送他到校门。 林风眠在北京做过最轰动的事是开办艺术大会, 他大力主张“艺术救国”, 认为在人生中,政治不如面包,面包不如艺术。 他在大会的宣传画上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: “人生需要面包, 人生还需要比面包更重要的东西——艺术呢!” 他坚信艺术的力量,曾深情撰文说, 艺术的第一利器,是他的美。 美像一杯清水,美像一杯醇酒, 美像人间的一个最深情的淑女, 给人以温情和安慰。 他深信,艺术是一切苦难的调剂。 艺术大会一开就是一个月, 展出作品3000件以上, 试图将艺术的种子播撒到民众心中。 可惜民众大多并不理解, 有人甚至写信批评说, 多少可怜的百姓啼饥呼寒, 你们却充耳不闻,还要开什么艺术大会! 林风眠大力推行艺术大众化, 雇请人体模特,引起了教育总长刘哲的反感, 他认为林是“赤化校长”,向张作霖报告要逮捕他。 幸好张学良在旁边说: “我看林风眠就是一个画画的,能有什么问题。” 林风眠才得以脱险。 重压之下,他只得南下, 在蔡元培的支持下,到杭州筹办艺术院并任校长。 艺术院坐落于美丽的西子湖畔, 这成了中国美术家的摇篮, 走出了众多后来蜚声画坛的大家, 也流传着许多有关“林校长”的故事。 林风眠从不束缚学生, 而是鼓励他们“放松一些,随便些,乱画嘛”, 还对学生说“画不出来,就不要画,出去玩玩”。 学生赵无极平时只喜欢西画, 国画考试不到十分钟, 在纸上涂了一个大大的墨团, 题上“赵无极画石”,就收起画具扬长而去。 老师潘天寿愤怒至极, 认为是“目无师长,戏弄国画”, 向校方提出开除赵无极,是林风眠极力说情, 才让他免于开除。 学生洪毅然画画太理智、太冷静, 他就劝洪在作画之前少量喝一点酒, 这样就会狂热起来。 可惜的是,林风眠的性格并不适合做校长, 他拙于事务,不擅应酬, 在学生闹事时无法处理自如。 他领导的艺术运动最终寿终正寝, 本人也不得不辞去艺专校长之职。 他一度爱画现实题材, 试图以艺术为利器改造国民性。 1931年,蒋介石到艺专参观, 见到了他画的《痛苦》, 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,说道: “青天白日之下,哪有那么多痛苦的人?” 这是促使林风眠画风转折的一个关键事件, 此后他的作品由灰黑色调转向明朗色调, 写实转向写意。 离开艺专的林风眠,彻底从斗士变成了隐士。 他先是迁居上海,躲到一个仓库里去画画, 没有任何职务,只靠卖画为生。 后来索性独自跑到重庆嘉陵江边的一间茅草屋里住下,一住就是五六年。 据拜访过他的人形容, 茅屋里仅有一张旧白木桌子, 放了一把菜刀和一块砧板,以及油瓶。 就是在这样的陋室里,他不知疲倦地画, 一种全新的画风诞生了, 因为个人风格太过强烈,被称为“风眠体”。 所谓“风眠体”,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 诗意中蕴含着淡淡的哀伤。 他笔下的风景不是现实中的景色, 而是记忆中的景色,是艺术家主观表现的景色, 是林风眠自我心灵的呈现, 清逸缥缈但又有着深厚文化底蕴, 就像杜甫诗句“渚清沙白鸟飞回”中的意境, 孤独地美着。 “风眠体”是在孤独寂寞、痛苦贫困中诞生的。 04 到了六七十年代,命运的鞭子如雨般落到他身上。 在徐悲鸿式写实风格主宰的年代, 没有人再欣赏他的写意画, 甚至有人称他的画作不为社会主义服务, 是“黑画”。 柳和清回忆: “在那段‘凄风苦雨’的岁月里, 南昌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林先生瘦小、孤单的身影, 悠悠地在马路边徘徊、踟蹰,冷冷清清,孤孤寂寂……” 没有工作,也卖不出画,生计都成问题。 他的妻女去了巴西投靠亲戚, 他一个人在上海,经常一天烧一顿稀饭, 配烧得发黑的霉干菜烧肉吃。 这一就是22年。 1963年,林风眠在上海 傅雷与林风眠是知交,曾许诺说要帮他写传。 可惜,1966年9月,傅雷夫妇愤然双双自杀。 听闻这个消息,林风眠悲痛难当, 并预感到自己也无法幸免, 决定亲手毁掉自己的画以绝后患。 我多么希望这一幕未曾发生过: 林风眠关紧门窗,烧画的烟把他的脸熏得乌黑。 他怕烟囱冒烟被人发现,又改了办法, 把画撕碎,泡成纸浆,然后从马桶冲下去。 据义女冯叶回忆,林风眠的脸坚毅决绝, 一反平时的和蔼可亲, 帮他毁画的学生舍不得撕碎其中几幅精品,林风眠毫不犹豫地说: “我不要连累任何人, 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, 我要亲手毁了它,我还会再画……” 2000多幅画,一个时代的巨匠, 将半生心血,一幅幅毁灭在自己眼前。 不久后,他就被关押起来。 双手被反铐,手腕肿得厉害,手铐嵌进了肉里。 吃饭时不给解铐,他把嘴凑到饭盆边吃以求生存。 这样牲口般的日子,持续了整整五年。 每天都有朋友自杀的消息传来, 他说:“我绝不自杀。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。” 5年后,在周恩来的关照下, 释放了一批艺术家,其中就有林风眠。 他出狱时,已经72岁, 没有人记得这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是名动一时的大画家。 回到家,他取下女儿的照片, 在背面写了一行字: 人生难得是欢聚,唯有别离多。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,说有外宾要见他。 匆匆赶去, 外宾竟是30余年未见面的学生赵无极。 众目睽睽之下,林风眠正不知如何应对, 赵无极已疾步来到面前,长跪不起。 师生当场抱头痛哭。 1972年的林风眠 05 78岁那年,他受到关照准许去香港, 但只准他带走34幅画。 带不走的画他都送给了亲友, 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, 吴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离群,潸然泪下。 生命中最后十几年, 林风眠是在香港度过的, 妻女仍住在巴西,他去短暂探望过两次。 孤独就像是他的宿命, 晚年他已全盘接受这宿命,不再抵抗, 而是自觉地与世隔绝, 凭着记忆重画在浩劫中毁掉的作品, 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。 他活到92岁才去世, 最终依风长眠于香江,临终前留下绝笔: 我想回家,要回杭州。 林风眠的一生, 总让我想起苏轼笔下的那只缥缈孤鸿。 生前离群索居,死后声名也被遮蔽。 在清寂的天地里,宛若一只惊鸿,翩然飞过。 奇怪的是,越是这样一个生性冷清享尽孤独的人, 越喜欢浓郁、明快、通透的色彩。 我喜欢他画中的秋天, 大团大团的金黄色,那么明亮,那么绚烂, 满是生命的热情和活力,只看他的画, 你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那么多磨难。 在给木心的信中,林风眠写道: “我像斯芬克斯,坐在沙漠里, 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,我依然不动。” 有人说:“在那样一个时代, 他的孤独来自他的不合时宜。” 从晚清到民国,历经抗战, 到新中国,时代天翻地覆, 他的艺术理想从未变过。 越在喧嚣热闹的时代, 他那不合时宜的孤独与坚守, 越是一股难得的清流。 真正闪耀的星辰,从来都与时代保持距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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